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,说:"乡巴佬小金宝。"我歪了歪屁股,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,轻声问:"你家在哪个村?"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,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。小金宝说:"别问了,臭蛋,你不许再往下问。"我闭了嘴,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,想起了我的姐姐。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草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,屁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丁。我望着她,想起了我的姐,这个念头稍纵即逝,不可告人,又幸福又凄惶。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内心活动拉长了,收不回来。
"臭蛋,你到上海来做什么?"
"挣钱。"
"挣了钱呢?"
"回家开豆腐店。"
"你以为你能把上海的钱挣回家?"
"…我能。"
"臭蛋,上海的钱,是个怪东西,是不肯离开上海的,要不你就别挣它,要不你就别带它走,你要硬想把它带走,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。"
我望着她,没有开口。关于钱,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,第二个是老爷,现在又成了小金宝。
"臭蛋,等回到上海,我给你钱,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。"
"我不。"
"上海有什么好?"
"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,老爷说,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。"小金宝不吱声了。小金宝突然龇着牙训斥道:"二管家!你就学他,死在上海好了!"
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。
"去去去,挺尸去!"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。
我静静站起身,一个人往屋里走去。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,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,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。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,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。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,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。我走上去,从门缝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木墙上,这个身影又高又粗,如一张黢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。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,急急忙忙离开了。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,小金宝正托着下巴,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。
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。
晨光从木板格子之间斜插进厨房。锅铲瓢盆静然不动,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。我卧在床上,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,从小木床上爬了起来。
我打开门,双手撑在门框上。南面的草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着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,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,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蓝色上衣,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,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,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,有一股脱不掉的倒霉样。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。阿娇先看了我一眼,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,她的这种眼神交替蕴藏了昨日黄昏里诸种精微的细节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,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质阶梯。
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,示意她们止步。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,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。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,还没有敲门,先对门板堆上笑,而后才轻轻地敲了两小下。
门缝里探出铜算盘的瘦脑袋。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迎了上去,是那种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气。铜算盘接过竹篮,撩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,仔细打量着里头的东西。
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,说:"真是个小美人。"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,夹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。
"阿叔,她吃过了。"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,也客客气气地说,"不知道有人来,上次的咸菜才好呢,都吃了,过两天再给你们腌。"
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,笑得一脸是皱,他又喂下一口饭,问:"叫什么?"
阿娇忽愣着一双眼,说:"阿娇。"
"阿妈呢?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