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,一个人进屋子去了。桂香给儿子洗完头时对对岸笑着说:"这么大的人,一点用都没有!"对岸说:"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点,保管他有用!"大伙又笑,桂香也笑起来,哄着小孩故意把话题岔开了。
小金宝望着别人说笑,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又散光了。我看见薄薄的一层泪汪在她的眼里。她看了一会,就把脸掉了过来,想离开,又没处去,就闷着头一个人玩手上的戒指。小金宝就这样打发这段伤心时光。
接下来的另一个午后我是终生难忘的,在那个午后金山家正轰轰烈烈地修补他们家的漏屋。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灾,我看得见屋里漏下来的雨水从他们家沿着码头流入小河。金山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,这话应该这样说,桂香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。街坊前后都晓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,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堆。他们来帮忙时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"嫂子",我记得桂香答应别人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地"唉"一声,好像不分长幼,桂香她一律是别人的嫂子,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。桂香腆着她的肚子进进出出,有点像戏台上的判官。
我记得小金宝望着忙碌的人们有气无力地对阿贵和阿牛说:"怎么都是死人,就不能去帮着接接拿拿。"阿贵和阿牛相看了一眼,老大的不愿意。小金宝站起身,说:"总不至于怕我再跑了吧?"小金宝半玩笑半命令地说:"就算我请你们,可以了吧?"阿贵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,嘟囔着出去了。
一切全部进入了正常格局。我说那个下午令我难以忘怀,有一半是冲着这个说的。另一半就不是了。就在这样的下午虎头帮的人悄悄来到断桥镇了。那个人长了一张刀把脸,我在唐府里头见过一面。他来到小镇上是一个不祥的征兆。这只能说明一件事: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头从遥远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们的身边了。
我看见刀把脸完全是一次意外,要是我不去和稀泥,要是我不到小河里去洗澡,要是我不扎那个猛子,这些事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了。但我就是和稀泥了,下河洗澡了,扎了一个猛子了。
我是自己抢着去和稀泥的。那个铁匠为桂香从后山背下了土块。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。那些专门堆坟墓的土块是埋死人的,怎么能修房子?我把土块在石板街上围成一个圆,光着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。槐根拎来水,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,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。我踩得极开心,小金宝那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。
我和完稀泥幸福地扎进了河水,扎了一个猛子。我知道有人在看我。楼顶地上全是说话的声音,他们大声说笑,铁钉也敲得节奏铿锵,每个人都很快活。修房子其实和砌新房一样,容易让人喜气洋洋的。
我的那个猛子一直扎到河对面。我回头的时候十分自然她和小金宝对视了。小金宝的情绪很好,这个我已经看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