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对视。老爷不说话,默然从铜算盘的手里接过酒瓶,套到二管家的嘴边,往里灌,淌得一地,而后老爷喝下一大口,喷到二管家的身上。老爷站起身,脱下自己的上衣罩住他的脸,老爷的腰间缠了好几层绷带,左侧的白色绷带上洞开一片鲜红。身边的一个家丁说:"老爷,二管家的眼睛还没闭上呢。"老爷的脸上滚过一阵疼痛。我看见一条鲜红从绷带里头爬了出来,越爬越长,老爷说:"吃我们这碗饭,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地底下睁着。"老爷走到门口,看见了我,我正被一个家丁拉住。老爷厉声说:"放开他。"那只血手就放开了,却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巨大的血手印。老爷又喝下一口酒,喷到我脸上,挪出一只巴掌胡乱地给我擦拭。老爷把酒瓶递给家丁,双手捂住我的腮,说:"是你二管家替我挡住了那些刀子。"我没有把老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,却忘记了喊老爷,忘记了看老爷的脚尖。我的一双眼对着老爷如夏日麦芒那样开了岔,在烈日下摇晃。我对着上海滩的老大视而不见,忘记了悲伤与哭泣,铜算盘从后面插上来,小声说:"老爷,医生在等您。"老爷对四周的家丁望了一眼,大声说:"叫什么医生?我就破了一点皮!"老爷说这话时我的眼睛正对着老爷腹部的血迹失神,老爷大声说话时腹部一个收缩,白色绷带下面的鲜红突然就岔开了两三股。铜算盘慌忙解了上衣,替老爷披上。
老爷随铜算盘消失在拐角。我一个人被留弃在岔路口,青黑色砖头路面布满阴森危险的光芒。我站在原处,如孤坟旁的一株野树,无人毁坏,也无人过问,立在风中通身洋溢着死气。
二管家的尸体横在浴室里头。他再也不会对我唠叨了,再也不会有人向我讲述大上海开口闭口、伸手退手里的大学问了。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够说话的惟一的人,他把我弄来,一撒手,什么也不管了。我在这一刻想起了家,想起了我的阿妈和所有的乡村伙伴,我仰起头,天空和星星离我很远,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。
小金宝披着那件白裙子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。她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面,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,只是敌不住恐惧。小金宝和我隔了四五米远,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悄然对视,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,这时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从前院冲了过来,郑大个子喘着气,手里提了一支德国造盒子枪。宋约翰显得很急,但没有显示出郑大个子的那种心急如焚。郑大个子冲到浴室面前,双手推开浴室的门,大声说:"大哥呢?大哥怎么样?"里头有人说了句什么,随后出现了极短暂的沉默。
宋约翰和小金宝在过廊尽头正作无声打量。小金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,嘴巴张了几下,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宋约翰只是扶了扶眼镜,他扶眼镜的过程中意义不明地干咳了一声。夜在他们的对视里。大上海的气味也在他们的对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