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然能,你还年轻。”
“我这胃病老不好怎么办?我吃的那些药都是孕妇禁服的。”
医生嘱咐,剖腹产后三年内不宜怀孕。好容易等到这期限快满了,她突然胃出血,得了胃溃疡。
“不要急,会好的,我们还有时间。”
沉默了一会儿,她低声说:“我有一个心病,我一直没有对你说。”
“现在告诉我,好吗?”
“我觉得自从妞妞死后,我们之问有了隔膜。”
“我不同意。”
她不理我,继续说:“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,其实我天天想妞妞,只是不说罢了。自己支配不了的,它来找你。不过,我这人简单,不愿在痛苦里陶醉。我自己结束痛苦,离开这个世界比别人容易,眼睛一闭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
我把她搂在怀里,轻声说:“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?我也只是不说罢了。”
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,接着说:“人家都说共同受难的经历会加深感情,才不是呢。痛苦是不能分担的,说到底,每人都只能承担自己的那一份。你对妞妞的思念和哀伤,我不能帮你缓解,反过来也一样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有人统计,丧子夫妇的离婚率高于百分之五十。苦难未必是纽带,有时反而是毒药和障碍。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,各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,不但不能分担,而且难以传达。期望对方分担,落空了,期望就会转变为怨恨。所以,需要的不是分担,而是对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,对对方的痛苦保持尊重,别把它们搅在一块。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,这就好了,不会发生太大的危机了。
“那会儿你躲起来写作,我真的觉得很孤单,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。”
“我写妞妞不也是为了你?”
“不,我嫉妒你,因为我不会写。我觉得我一无所有。”
“你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。我一直以为,我能写出我订〕俩的共同体验和怀念,作为我们对妞妞的共同纪念。可是,写着写着,我就发现,我至多只能表达出一个天性悲观者的忧思,却无法测量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天性快乐者的伤痛,这伤痛往往是隐藏得更深的。归根到底,我们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坛前,各人独自面对已经死去的妞妞。”
“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,我什么也没有。”
“其实我心里明白,文字也只是自欺,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。可是,除此之外,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?”
“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?”
“当然不,松动一下是必要的,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。”
“我一直偷偷想,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,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。”
“我仔细想过,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。我是好死不如赖活,你是赖活不如好死。还是我想不开。”
“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,还是哲人呢。”
“我是又通又不通。哪天全通了,我就出家了,还会和你厮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