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她腔里的瘤长得飞快，吞咽越来越困难，再往后，安眠药也喂不成了。”

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，我忽然意识到，生命是多么无情，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，哪怕这躯是自己的亲骨。无论你怎样恋你的亲人，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，可是一旦她事实上于垂死状态，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，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，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。我无意指责这十分自然的态度，就象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，我也不该指责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。

“就是太苦了你了，你还是破腹产的呢。”

二

看着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，我知，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。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，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。

“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，就好多了。以后你去了，我一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。”

“我们是得果断些了。”

“谁都说想开些，其实，我们所经受的，只有我们自己知，旁人决不可能会到。”

“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，真是刻骨铭心，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。”

在听。听到一段奏乐，她笑了一笑，自语：“虫叫。”她继续俯躺着，但把脸转向了录音机的方向，更专心地听。她开始照她的理解低声解说音乐：“青蛙，呱呱呱——猫咪叫，咪呜，咪呜——拉臭臭，给猫吃…”她真的想拉屎了，翻过来，仰躺着。妈妈在旁边嗯嗯地助威，她使劲儿，慢慢地拉了十来颗屎粒。了一汗，她自己说：“透了，汗了。”

三

妞妞手握小圆板，渐渐平静。她闭目躺着，不时举手把小圆板从床栏上方扔下，掉落在妈妈手中的玩上，发碰击声。她重复着这个动作，静听那响声。

“我真不敢想。这太荒谬…”

“还吃，还吃…”妞妞躺在小床上，闭着，不停地说。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，一她的嘴里。尽吞咽困难，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。她的确饿了。有

“我学了一辈哲学，就这一好，使我这个的人也能达观起来。”

“哟，我都忘了。不过，主要还是你俩，你和妞妞。她那么小，你又那么。”

现在她到舒服些了，有了玩的愿望。她逐个玩的名，让妈妈给她拿，都玩了一遍。抓到一张纸条，把它撕碎，说：“撕啦。”伸小手拉下袜，说：“袜。”忽然喊：“丫丫，手，猫咪，小狗，妈妈给挠挠。”

夜，万家灯火已灭，这间屋照例亮着灯。妞妞沉睡着，她的蜷屈的小在灯光下萎缩了，显得可怜。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的像片，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。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玷污，使她生机委靡，肤灰暗，毒瘤从脸各个位接二连三地窜。最可怕的仍是腔内，瘤已把下排牙齿得移了位，瘤表面溃疡，散发着一恶臭。

妞妞呵，我的香的小宝贝，她上的香味使我如此迷醉。

“妞妞受十分。不说了，我们一定要迈过这个坎…”

“我怕她一下过不去，受更大的苦。”

四

终于又难受起来了，喑哑地哭，喊着：“要玩的——小圆板！”那是从一件玩上掉落下来的一个绿的塑料小圆片，成了她的宝贝，几乎等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。每当她难受时，她就会想起它。睡觉时，她也要它，握在手里，就容易安心睡。现在她要得很急，一声声嘶喊：“你们快！快找！”还有一块形状质地完全相同的黄小圆片，她不要。她能摸区别来，只有那块绿的是宝贝，而这块黄的只是一件普通玩罢了。妈妈和阿珍一阵好找，终于在妈妈的衣袋里找到了。

爸爸在一旁久久望着这个场面，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：“看病孩在临终前仍然依依地玩着手中的玩，这是何等凄楚。”

“再生一个孩。有孩，你会好得多。”

可是，正因为如此，我的妞妞呵，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。医学——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——已经判定她死，没有人来反对这个判决。所有的人，包括她的父母，都只等待着一件事，便是她的死。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。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，加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。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，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，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。我活着是暂时的，我失去我的孩也是暂时的，岁月之终将尽我的微不足的存在和悲剧。

“从现在起，让我们木石，把情挤净，一滴也不要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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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吧？同一件事，我受一分，你就受二分。”